第(2/3)页 冷寂已久的佛堂里,流光飞舞,檀香弥漫。一个孤单的身影正跪在蒲团上低低呢喃着。通透的阳光给清瘦的身影蒙上淡淡的金辉,似真似幻。 李治踏进佛堂,定定地看着这一幕,终于开了口,“每到心情烦扰的时候,媚娘都喜欢来这里虔诚拜佛,可是佛真的能够解开媚娘的烦恼吗?” 诵经声停止了,武媚娘没有转头,只淡然道:“佛前跪拜,只求心安。烦扰都是世间的烦扰,佛前是出世之地,本就无一物,何处惹烦忧?” “原来媚娘也明白,所谓的拜佛,不过是一种逃避。烦扰依然在,纵然避入这一方净土,难道真的就能够安心了吗?” “皇上,臣妾太累了,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。” 李治张口要说什么,却终于止住,沉默良久,最终柔声道:“也好,经历了这么多,确实劳累,等过几天朕再派人来接你。温泉那边朕修葺好了,以后你可以常常过去。” 他转身欲走,武媚娘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:“不用了,臣妾决定终身都留在佛堂里,为皇上,为大唐祈福。” 李治顿了顿,冷笑了一声,“看来媚娘还在怪朕?” “臣妾不敢。” “你嘴上说不敢,可是你心里却在怪朕。”李治抬头看了看佛像,长叹了一声,“媚娘,你听过《楞严经》里的故事吗?故事里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佛祖的徒弟阿难,佛祖问她:‘你爱阿难什么?’女子说:‘我爱阿难眼,我爱阿难鼻,我爱阿难的一切。’于是,佛祖将阿难变成了女人。佛祖问;‘你还爱他吗?’女子便因此吓跑了。媚娘,如果你真的爱朕的话,你觉得朕的这些行为重要吗?朕还不就是守在你身边的那个朕吗?” 武媚娘身形一僵。 “陆明珠的事情你也知道,其实早在朕知晓真实身份的那一刻,朕的童年就已经结束了。朕开始学着将心事隐藏在最深处,将喜怒不形于色,开始学着讨好父皇,结交兄弟,示人以弱。可是在你面前,朕始终是那个天真诚挚的九皇子,你觉得这是表象?还是虚伪?”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。李治继续说道:“不过这段时间你也实在太累了,如果你想休息一下的话,朕不反对。朕不会派人来接你,但朕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着。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,你随时回来。朕对你的心,还是跟以前一样。” 他转身向外走去,他相信她一定会明白的。他是大唐的皇帝,她是大唐的皇后,对他们来说,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净土,能避得开天下纷纷攘攘的烦恼,能弃得了众生平安喜乐的重担,他们注定要并肩而立,兼济天下,而不是寻找一片净土独善其身,自得其乐。 走入阳光中,他最后转过头,看了一眼留在佛前的她。 忽然,一阵疼痛从胸口涌了上来,他剧烈地咳嗽着,血沫从嘴角溢出。 “皇上!”武媚娘转过身来,悚然一惊。 望着匆忙奔向自己的身影,李治忽然笑了,“媚娘,看来你注定不可能长留此地啊。” “皇上!”扑上去接过倒在怀中的躯体,武媚娘面上满是惊恐,冲着外面的宫人喊道:“太医,快传太医!” 当李治在宣政殿里慢慢醒来的时候,看到身边的武媚娘,他迷茫的眼神终于安静下来。 “媚娘,你回来了。” “太医刚刚给皇上服了药,皇上不要多说话。”武媚娘眼睛红肿,低声安慰道。 李治笑起来:“朕就知道,你终究还是放不下。无论是朕,还是这个天下。” 武媚娘身体一颤,“皇上,您先别说话,太医说皇上体内的余毒未清,上次只是清除了一部分,还需要静养一阵子。” 李治继续道:“一阵子吗?朕也是该休息休息了,最近真是累啊。朕明白,朕自己的身体,怎么会不知道呢。”他茫然地望着帘帐顶端,平静而从容。 “皇上……您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武媚娘泣不成声,她怨恨他的变化,可是自己又何尝没有疏忽呢? “别伤心,媚娘,假若有一天朕亡故,你记得将那个盒子葬在朕的身边。”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,是枕头角落的一个小盒子。 武媚娘抱起盒子,想要打开。 李治挣扎着按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现在不要打开,哪一天朕不在了,你再看。好吗?” 武媚娘心里一痛,“皇上……” 李治闭上了眼睛,“朕累了,想睡一会儿,你先下去吧。” 他呼吸逐渐平缓,武媚娘静静地站在旁边,心中酸涩不已,目光落在枕畔的盒子上。她伸手取过,悄悄地打开,顿时愣住了。 里面是一束青丝。乌黑的色泽衬着明黄的底幕,瞬间召回了失落许久的记忆。 “殿下,媚娘要走了,媚娘身无长物,只有身体发肤为己所有,如今将这缕青丝留下,只盼望殿下登基之后,勿要忘了感业寺的媚娘。” 依依惜别,时光荏苒,一晃多少年过去了,青丝依旧润泽,只有上面精致的绣缎蝴蝶结,因为常年的抚摸而变得粗糙陈旧。 久违的泪水落在匣子里,落在十几年前曾经留下过痕迹的地方。相隔了漫长的十三年,初识时候细嫩的双手已经悄悄磨出了细细的薄茧。执掌了印玺,承担了天下,可泪水的痕迹却依然如故,浓烈而纯净,执著而深沉。 李治来势汹汹的病情惊扰了整个宫廷,对于皇帝突然病倒,朝臣们议论纷纷,惊慌不安。好在沉寂许久的皇后武媚娘振作起精神,开始辅佐皇上,处理朝政。朝廷迅速恢复了正常,甚至比之前更加井井有条。 批阅完一天的奏折,武媚娘来到床边,见李治略恢复了些精神,她便将一天的政务简要地向他说明。 低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,李治温和地笑着:“媚娘办事,朕果然放心,处理的比朕更强呢。 ” “皇上……”武媚娘低呼道。李治的这一声夸赞,没有了之前孩子气的嫉妒,只剩下单纯的赞叹和骄傲。 李治拉住她的手,继续道:“媚娘,如果朕死了,最适合继承皇位的应该是你。因为只有你才能跟朕的思想那么贴近,贴近得就像一个人一样。” 武媚娘心痛如绞,“皇上,你别说这样的话。你说这样的话,等于拿刀子在割臣妾的心。”眼前的李治平静地让她心惊,这不祥的话语她一个字也不愿听,不忍听,不敢听…… “媚娘,朕是真心的。这样说也许很残忍,但你我都是心怀天下的人,上一次记得你问过朕,对你的爱,对宸妃的爱……朕承认,对青鸾也有怜惜,但是自始至终,朕爱过的人,只有你一个而已。”他声音低沉和缓,“也许,如果朕不是李治,而她不是青鸾,我们会是最好的一对。但朕是李治,而你是武媚娘,这世上唯有你我,才能共掌天下,并肩而立。你明白吗?” 武媚娘坐下来,轻轻握住李治的手,“皇上,媚娘明白了。不管任何时候,任何情景,媚娘都是皇上的媚娘,永远留在皇上身边。” 她伏在他怀中,在他肩头留下湿润的痕迹。 也许,记忆中那个天真执著的九皇子已经悄悄改变了。但自始至终,他为她而保留着那一份真挚,无论历经怎样的风雨挫折,都未曾动摇。 从宣政殿出来,武媚娘问道:“心儿,皇上的毒还是没有线索吗?” 心儿惭愧地答道:“已经严刑拷问过了,明义坚持不招,而且,奴婢总觉得这次皇上中毒未必是明义所为。” “本宫也想过了,单凭他一人,又暴露了形迹,确实不太可能造成这么大祸害。可是宫中还有谁会是他的内应呢?”武媚娘烦恼地想着,又问道,“明崇俨的病情如何了?” “太医已经成功配出解药了。人已经醒来,休养数日就可痊愈了。” “那就好,对付西突厥,还要靠他。” “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 “西突厥用明义当奸细祸害我们,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哼!” 心儿了悟,难怪当初抓到明义,武媚娘就严令封锁消息,不得外传呢。 来到明崇俨的宿处,正看到一个人影闪过,心儿连忙喊了一声:“玉将军。” 那人身形一顿,转过身来。 心儿心中闪过一丝痛惜,明崇俨痊愈了,而玉麒麟的容貌也如同太医所预言的,全部毁掉了。那曾经英气俏丽的容颜,如今黑化扭曲,还带着结疮留下的疤痕。 “为什么不进去亲眼见见他呢?玉将军,俨哥哥不是那种俗人。再说你也是因为他……” “他不介意,我介意。我希望在他脑海中永远留住我最美好的模样,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。” 心儿急道:“玉将军,你是江湖儿女,怎么也计较这些?” 玉麒麟摇摇头,“可我也是一个女人啊,小时候读史书的时候,我看过一个故事,说汉武帝的李夫人死前容貌非常憔悴,她怎么都不愿意让自己丈夫看到自己这个样子,于是,汉武帝就怀念了她一辈子。我现在的心情也是一样的。心儿,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,如果你理解我的话,你应该知道,与其让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,逐渐讨厌我,倒不如让他一直记得我,一辈子都记得我……” “难道你……” “没错,我准备离开这里,我终究是西突厥人,娘娘开恩,将我之前的罪责抹去,不再追究,只是也不能继续担任武将了。”漫步走到河边,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,她定定地出神,“我准备明天就离开这里。” “那你准备去哪里呢?俨哥哥问起你怎么办?” “就说我走了,变心了,跟别人跑了。怎么样都行,总之不要把这一切告诉他,我不想他一辈子都活在内疚中。”玉麒麟笑了笑,“他是个通达的人,总有一天能看开的,当年王皇后的事情他不也看开了吗?” 心儿摇摇头,“我尊重你的决定,但是我相信,俨哥哥他一定会去找你的,一定会。” “我不会让他找到的。”她转身离开。 望着她的背影,心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 天牢最深处,道理曲折迂回,幽暗得连火光都照不进来。这里只关押最凶恶、最危险的囚犯,而此时,密牢里只关押着一个人。 明崇俨推开牢门,正看到明义。 火光打破了长久的黑暗,他眯起眼睛,很快适应了火把的光芒,盯着明崇俨冷笑一声,“又想来卖弄你那廉价的亲情?” 明崇俨摇摇头,“大哥,对不起,之前的种种都是我不对,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内疚……” 明义笑起来:“事到如今才来求原谅,你不觉得晚了一些吗?你改变了我的一生,让我吃尽了苦头,一句对不起就想抹杀一切,你想得美。你想求心安是不是?你想做圣人是不是?我告诉你,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,不会!” “大哥,我虽然对不起你,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。娘娘已经定下计划,由我代替你,去联络西突厥埋伏在中原的细作,打入西突厥内部。为了大唐的江山,只能再对不起大哥一次了。” “哼,你以为混入敌营是那么容易的?” “自然不容易,不过大哥你被擒获关押的消息已经严密封锁,而联络的方法经过拷问你的手下,也已经透漏了出来。我有这张脸,总不会比你更困难。” “你……” 明崇俨转身离去:“放心吧,大哥,凭借这次的功劳,我会努力保你一命,希望一切都顺利。” 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,大牢之内很快被深沉的黑暗笼罩,在这样几乎让人发疯的寂静与黑暗中,明义忽然笑了起来。 走出天牢大门,心儿和裴少卿正等待在外面。 “俨哥哥,怎么样?” “他还是不肯屈服,不过无所谓了,我有自信会干得很好。”明崇俨淡然地说道,“只是就要行动了,心儿,你是不是也该把玉麒麟的下落告诉我了?” 心儿迟疑了,“她……” “别说那种变心了或者改嫁了之类的笑话来搪塞我,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 心儿叹了口气,“她为了给你试药弄坏了脸,不想让你看到她的样子,这才叫我帮她隐瞒的。” 明崇俨一怔,苦笑道:“这个傻瓜,怎么什么事都一个人决定了?她应该先问问我,我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吗?” “你当然不会,可是她心里过不去。”心儿道。 “马上带我去见她,我要当面告诉她那不重要,真的不重要。至于接下来有什么决定,我都尊重她。” 心儿笑起来,用力点点头,“我就知道,俨哥哥不会以貌取人。就算你不问,我也要告诉你,因为她好像今天就要离宫了。” “那还等什么,我们赶紧过去。” 带着明崇俨到了玉麒麟暂居的地方,明崇俨推门而入。 裴少卿拉住心儿,“咱们先在外面等一等吧。” 心儿点点头,忽然歪着脑袋问道:“少卿,假如有一天我的相貌变丑了,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?” 裴少卿笑起来,“傻瓜,无论你变成怎么样,你都是你啊。而且,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的相貌,更不会因为你的相貌、身份,甚至一切的一切而改变。” 心儿抱住裴少卿的手臂,“我就知道是这样,只希望玉将军也能赶紧看开这一点……” 话未说完,忽然明崇俨冲了出来:“心儿,你确定她留在这里吗?房里根本没人!” “什么?”心儿愣住了。匆匆进了屋子,房间陈设朴素,桌椅床铺都完好,人却不见了踪影。 这里是上阳宫附近的一处偏僻居所,因为玉麒麟容貌毁了,而明义被擒获之事又要严格保密,所以心儿请示过武媚娘,将她秘密安置在了这里。 “她说过今天要离开吗?难道是已经走了?” “不对!”裴少卿走到床边,拿起一件衣服,“你看这个,不可能绣了一半连同针线一起扔在这里吧。” “而且东西也几乎没有收拾,难道是被人掳走了?”明崇俨脸色苍白,一拳打在柱子上。“怎么可能,你为什么不肯见见我呢。这个傻瓜,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的人,不是你的容貌,为什么还要让我这么担心?为什么?是谁干的。” 宣政殿里,李治正躺在床上熟睡,这几日他的身体越发虚弱,武媚娘心急如焚,拿着奏折半天都没有看进去几个字,直到宫女端着汤药进来,“娘娘,药熬好了。” 太监用银针试了试,确定无毒,将药呈上。 武媚娘上前服侍李治用药,李治昏昏沉沉地喝了几口,又重新躺了下去。 武媚娘心情沉重地将药碗递给宫女,抬头的间隙,忽然注意到一只蝴蝶从窗口飞了进来。 “这个季节怎么还有蝴蝶?”她不禁愣住了。 “回娘娘的话,听说李才人派人弄了很多异种蝴蝶,放在花园里养着,说是要演习戏法逗皇上高兴,只怕是从那边飞来的。” 武媚娘冷笑一声,“皇上都躺着了,不想想怎么给皇上治病,倒有闲情逸致做这些,她可真闲啊。” 第(2/3)页